第45章 天涯之一 (第2/2页)
夏木辰苏醒的时候,江逐已经不见了踪影,下山渡魂去了。
夏木辰缓缓地站起来,扶着门槛走出浮舟殿,一路踱回沧浪记。仆从们见花蘅君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,原想问候一番,却见花蘅君脸颊绯红、面如桃花,眼神却空白无一物,像是忍着痛苦……不知昨夜和江大人做了什么。仆人面面相觑,神秘一笑,体贴地退下了。
夏木辰关上沧浪记的大门,喘气。喘了半晌,拖着腿走过桥,进了殿。甫一坐下,腿便彻底软了,难以言说的地方传来刺痛。夏木辰抹着脸骂道:“王八蛋!只会欺负我!”骂着骂着,眼泪如珠子一般成双成对地落下。
江逐没有再回来。
夏木辰知道,他不想与自己再见面,徒增伤悲。这样……也好。
是日,夏木辰站在梧桐□□自远望。山峦起伏,远处人间街市繁华,二十年来看过不知几遍的光景在此刻依旧动人。
绝凭空出现,站在他身后,如同一道影子。夏木辰似感知到了什么,微微侧目,继而淡然一笑:“你来了。”
绝下跪行礼:“问殿下安。”
夏木辰示意他起身,转过身来静静地直视下属,一时无言。
绝垂下眼帘,开口道:“不知殿下为何而忧。”
夏木辰沉默半晌,缓缓道:“一条河里的水,新的还是旧的?繁花似锦,还能轮回几遭?到如今,暗尘随马,明月不再逐人而来……终究是情难自禁、爱不可说。”
风鼓满了夏木辰的衣袖,他站在风里,很快就要乘风归去了。
绝一字字道:“既已不可说,殿下何必再想。”
夏木辰的目光清寒,扬首道:“事已至此,你又何必再装。”
“让本君看看您的真容罢。鬼军十将之首,大将军,周苍雪。”
绝在风里缓缓抬起头。
“木辰,”终日缭绕面容的隐约黑雾退散无踪,他的眸色深沉漆黑如鸦羽,身量颀长,唇边勾起运筹帷幄的微笑,“这是你我第一次正式见面。论辈分,你该喊我一声叔。”
夏木辰顿首,语调玩味,说出的话却正经:“晚辈不敢。晚辈与大将军不至如此亲密。”
站在面前的人还是那个人,然气质风华已截然不同。背脊挺直,负手而立,周苍雪哂笑道:“木辰何必与我这般生分。”唇边的笑意转深,“这些年,本将自认……知你已深。”
夏木辰皮笑肉不笑,道:“可惜晚辈对将军,到现在却仍旧一无所知。”
周苍雪温和道:“你想知什么?”
夏木辰却道:“将军不先问问我如何发现您真实身份的吗?”
周苍雪看着他,道:“我以为,以花蘅君的洞察力,发现是必然的。想必在沂原,花蘅君便确定了。”
“大将军肯抬举晚辈,”夏木辰短促地笑了一声,“晚辈何其有幸!”
神鬼大战之后,夏木辰来到鬼界,初登亡灵台,却蓦然见无间地狱的异样。亡灵台向来由鬼王亲自操纵,鬼王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又怎会轻易显现?夏木辰是不可能动这个手脚的,唯一的可能,就是当时在场的第三人——绝。
复至亡灵台,夏木辰轻而易举地出入鬼宫本就异常。绝带着夏木辰躲过数道光线攻击,这等身手不能只用船划得好来解释。毕竟,逃脱时,甚至花蘅君这样的神官也受了伤,绝区区一个船夫,哪来这么大的本事?再则,从慕容祈的态度中也可见一斑:中元鬼宴上,慕容祈宣绝进殿,命令绝实话实说,绝“实话实说”后,慕容祈竟然真的信了。能让多疑谨慎的鬼王轻信之人,放眼全鬼界只有一位。
可慕容祈还不知道,他信任的人背叛了他。
夏木辰思及此处,并无快慰,只感寒心。他注视面前的将军,轻声道:“大将军好计策。以无间之异样引我二次前去亡灵台,再于中元鬼宴上作伪证,既向我透露了秘密的一角,也成功地来到我的身边,为慕容祈做眼线,一留就是二十年。连鬼王都被您骗过去了,您心计无双,委实可怕。”
周苍雪则道:“木辰,这个秘密乃鬼界绝密计划。它有一个名字:‘补天’。”
两人并肩立于梧桐台上,眺望远方。作响的风里,夏木辰缓缓道:“原来,你们所作所为,是为防天裂?”
“不是我们,”周苍雪微笑地纠正,“当我意识到错误时,便及时放手了。可阿祈,仍然泥足深陷,你也知道,那个孩子,从来听不进旁人的意见。”
“哦?那么,你曾提过意见么?”夏木辰的眼底闪过一丝恼怒,“你从未尝试,又怎知结果?”
周苍雪轻微地叹了一口气,道:“别误会。提过,然他要与我反目,无论如何,我都开不了口了。”
夏木辰松了一松,默然良久。周苍雪看着夏木辰的目光里有几分慈爱:“自成为绝后,本将的桎梏少了很多。想做什么,都可大胆去做了。”
夏木辰缓缓抬眼,只听周苍雪哂道:“鄙陋是轻视的路引,卑微是最好的伪装。”
“……受教了。”
素雪的味道散播开来,冷冽而清澈。夏木辰不想做无意义的寒暄,直奔主题:“大将军。经过这么多年的潜伏,试问,您可有把握阻止慕容祈?”
“七成。”周苍雪道。
“您可有把握阻止他再造无端杀孽?”夏木辰目光炯炯地看向周苍雪。
周苍雪沉默了。夏木辰也沉默不语,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地逼视面前的人。周苍雪终于道:“不可阻止。”
夏木辰问道:“为何?”
周苍雪答道:“打草惊蛇,功亏一篑。”
夏木辰冷了下来:“那凡世还有多少无辜之人将为此牺牲?”
周苍雪摇了摇头,笃定地笑:“总要有人牺牲。不会是强者,只能是弱者。”他温和地说道,“这大概就是鬼与神最大的区别罢。”
夏木辰乜着他,冷淡道:“自然。神性里有着与生俱来的悲悯。”
周苍雪颔首,道:“所以,我帮不了你。”
“……”
夏木辰踟蹰了很久,抿紧嘴唇,他始终没问出口。风吹起他的头发,遮去了他的大半张脸。这个时候,巴山很冷,夏木辰吐出的气顷刻变成白雾飘散。
周苍雪看出来了:“想说什么就说罢。”
夏木辰咬着下唇,轻声道:“历代鬼王……都是……”
周苍雪不解地看夏木辰,观其欲言又止的样子,灵光乍现,他明白了。周苍雪的声音里多了怀旧的滋味:“夏殿下不是鬼王。你的眼睛很像你的父亲。”
夏木辰一震:“父亲他……”
周苍雪叹息道:“你与他很像。从容貌,到性情。只是我在你身边久了,渐渐习惯了这一点。一开始的时候倒很是惊讶。”
夏木辰嘲道:“江逐一贯嫌我无理取闹,父亲也是这样?”
周苍雪失笑,心道江逐何时说过这种话,正色道:“夏是一个有情之人,他很善良。”
夏木辰闷声道:“江逐嫌我薄情。”
周苍雪知道了,他们又吵架了。之前在沂原,他便看出来他们在冷战,不一会儿便和好了,这次又是怎的?周苍雪思来想去,得出结论:大概是夏木辰要回天界的缘故。周苍雪只觉两人别扭,正无奈时,夏木辰轻轻的声音响起,几乎要融化在了风里:“夏……是父亲的名字吗?”
周苍雪的心情有些沉重,道:“是的。”
“我到现在才知道他的名字。”夏木辰的眼睫遮去眼睛,“从前只知他是夏栉。”
“夏殿下的名字被上一代鬼王——他的父亲——从族谱中抹去,成为鬼界的禁忌。”周苍雪思及旧事,惆怅而惋惜,“他背叛了自己的父亲。”
夏木辰惊愕地看向周苍雪,后者续道:“在百年前的神鬼大战中,夏殿下以生命化解了浩劫,阻止两界交战,护三界太平。可是,因为他是鬼王的儿子,没有人感恩。直到现在,无人记得他。以后,也不会再记得。”
“洛神,”夏木辰得知真相,大恸,激动道,“她其实从未爱过父亲罢?父亲……是不是也同她一样?”
“你错了,”周苍雪道,“你父亲非常爱她。”
夏木辰一怔:“那慕容祈……”
周苍雪的面上闪过一丝痛色,夏木辰心头一紧,不知为何问到了周苍雪的隐痛,只听周苍雪道:“慕容祈的母亲是个……好女子,可夏半点都不爱她。生下慕容祈后,她抱憾而终……”
夏木辰预感到了一个非常复杂的感情关系,心下凛然,礼貌地不愿掺和上一辈的纠纷,留了一个心眼,谨慎道:“没有爱,为什么要在一起?”
“我说是鬼王逼迫的,你信吗?”周苍雪面上所有的情绪已经尽数消失,声音里听不出立场,“夏多次向他的父亲说,他已经有了妻子。鬼王绝不让步,逼其成亲。第二日夏便逃离鬼界,从此不再回来……至死都不知道慕容祈的存在。”
没想到往事这般……夏木辰的心底五味杂陈,幸福地想:“他知道我的。洛神告诉我,我的名字是他取的。”
但同时,埋在心底最深的刺露出心土,夏木辰深吸一口气,试探地看向周苍雪:“您知道父亲的死因吗?”
周苍雪平淡道:“战死。”
夏木辰缓缓道:“洛神杀了他。”
“什么!”周苍雪猛然大震,四周的风受其波动,顿时狂号,刮得梧桐台的入口处的那棵树残余在枝桠上的叶子尽数被卷跑。夏木辰续道:“好像……是为平息那场战争。”
周苍雪握紧拳头,吸纳数口浊息方平静下来,道:“不值得。”
值不值得,外人无从评价。夏木辰很早便知道了这个道理。所以,他没有附和,没有否认,父亲、洛神、慕容祈的母亲,以至于上一代鬼王,俱化作萤火云烟,无迹可寻,是非纠纷早已失去了现实意义,不必再提了。不过夏木辰也知道,周苍雪作为那个时候的人,是会意难平的……毕竟曾经有过情。
谁料,周苍雪的面上却恢复了温和的微笑,道:“都过去了,不再回忆了。听了这么久我们的故事,与我说说你们的故事罢。”
夏木辰微感诧异,道:“我们的故事?”
周苍雪道:“本将一直好奇……清山覆灭的事情。”
“……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。”夏木辰面色微沉,“恕我直言,大将军此举无异于揭人伤疤。”
周苍雪坦然道:“方才,你也揭了我的伤疤。”
“……”夏木辰心知理亏,只好心不甘、情不愿道,“大将军想从何处听起?”
周苍雪道:“便从……拜别师门,再遇江逐开始说起罢。”
“看来你很了解我与江逐的往事。”
“大多是阿祈了解的,我只知道一部分。”周苍雪道,“不然当年的有执之术可无法施行。”
“……”
夏木辰的眸色显得迷蒙起来,似是在追忆。尔后,终于缓缓道:“我当时尚年少。江逐、沈依望离开清山后,隔了几年,我与韦释也下山去了。”
“后来,韦释与我因为某些事情分开了,再也没有见过。在这里,便不与你细说了。我一人在凡间游历,不忘寻找江逐和沈依望,终于与江逐再度重逢。江逐没有放弃修道,仍以道长自称,予了很多百姓帮助,在那一片,大家都爱戴他。然沈依望仍不知去向。聚散离合,许是缘分使然罢。”
周苍雪颔首。夏木辰没有看他,续道:“那几年,凡间很乱,山洪火患等自然灾害频发。我们在凡间不断救人,终是捉襟见肘,几次差点丧命,自救都成问题。我想找个安身的地方,便提议道:‘不如我们回清山避避罢’,江逐自是不赞同,言他已不是清山弟子了,更何况,我作为已出师门的弟子,岂有理由再回去。我无法,便又道:‘那我们去松海山罢’,松海山,是我的故乡。江逐好奇我故乡的样子,欣然赞同,但却又道,他被人称作道长,早已允诺助他们渡过此劫,虽力量绵薄,帮却要帮到底。”说到此处,夏木辰轻叹一声,几分无奈,“江逐执意不让我跟着他,让我先走,我只好先行一步,给他留下了地标,让他完事了自己找来。”
“我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。松树依旧,一点都没有变,阳光也仍是灿烂。我踩着轻快的步子回到了山林深处的小屋,谁料,一推开门,顷刻丧失了所有的行动力,竟至忘情,脱口而道——‘你,你’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