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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浑身一震,见她老人家惊慌模样,心中犹豫不决,若此刻乍然现身,与之相认,可妳让我怎么說得清那借尸还魂这等耸人听闻之事?况且,七婆年纪已大,万一因此有个什么刺激,我岂不是罪过大了?
“到底是谁?再不出声我喊保卫了!”她慢慢踱步过来,接着灯光,我看清了她的脸,与三年前相比,倒健硕硬朗不少。只是原本花白头发,此时尽数银白,整齐梳向脑后,挽了一个扁扁的发髻。我心下激荡,几乎要不管不顾,上前与她抱头痛哭,将这前世今生的种种难言之处,一并倾诉。可幸而理智尚存,不敢妄动,却见老人家拄着拐杖,脸上惊疑未定,忽然,她眼中闪过一丝希翼,试探地,悄悄地說:“东官,是妳吗?是妳来看七婆了吗?”
我心中剧痛,拼命咬住手背,方勉强止住呜咽之音,而此时,七婆脸上的惊疑,已经全然被一种喜悦的渴望所支配,她哆哆嗦嗦地道:“是妳对不对,东官,莫怕啊,那衰人七婆替妳赶跑了,妳出来看看七婆好不好,好不好?”
她忽而一敲拐杖,微笑說:“瞧我,真是老糊涂了,妳怕亮是不是,我来关灯,妳等等,妳别走,七婆关了灯,关了灯先。”
她拄着拐杖,脚步轻便地过去门边,“啪”的一下关了灯,屋内顿时一片漆黑。暗夜当中,七婆轻声道:“东官,妳最乖了,不要怕,是七婆啊,最疼妳的七婆啊。”她等了一会,周遭静默无声,忽而,七婆呜呜地哭起来,边哭边說:“夭寿仔,妳好忍心,一去就三年,一个梦都不托给七婆,妳要想死七婆吗?妳在下面到底怎么样?过得好不好啊?妳脾气好,有没有被欺负啊?烧给妳的东西有没有收到啊?东官,东官啊——”
我闭上眼,无声淌下两行泪水,只听她一路啜泣,一路哀叹:“妳自小就是乖孩子,心肠软,做人事事为别人着想,行事处处留三分余地,可天怎么就不长眼啊,怎么不去收那些混蛋,却要早早将妳收去啊……”哀恸之声响彻耳畔,我再也忍不下去,悄然从藏身处走了出来,迅速摸上那床毯子,在老人家只恍惚见到一个黑影,未来得及看清我之际,飞快将毯子蒙上她的头,又在她尖叫之前紧握她的手,压低嗓门,哽咽着,低低唤了一声:“姆妈,是我——”
七婆是台湾人,姆妈是林世东对她独特的昵称,小时候东官生病撒娇,被欺负被冷落,会躲在七婆怀里喊姆妈,只是到得成人,又当了林家家主,杂事缠身,便再也做不回那个承欢膝下的孩童,情感压抑,夹缝求生,疲于奔命尚且不及,如何做得来这等亲昵?这一句“姆妈”,竟然足足有十余年不曾喊过,此时脱口而出,我心下仓惶懊悔,莫衷一是,而七婆乍然听闻,却也是呆立不动,只反过来攥紧我的手,微微颤抖。
“东官,是妳?”七婆哭了出声,又压抑着,摸着我的手,颤抖着道:“手好凉,瘦了好多,真的是妳吗?东官……”
现在这个身体骨骼比之从前要纤细,且体质不好,常年体温偏低,手脚冰凉,没想到,此刻反而成为“我是鬼”的一个证据。我心里叹息,恐七婆大哭出声,会引来夏兆柏的耳目,忙說:“姆妈,真是我,我不能见妳,妳别哭,惹了坏人来,东官就得走了。”
“好,好,我不哭,不哭,”七婆立即压低声音,哆哆嗦嗦地摸着我的手,說:“让我看看妳,姆妈好惦记妳,让我看看好不好?”
“姆妈,我,出来见妳,已经不合下面的规矩了。”我情急之下,利用老人的迷信思想信口开河:“妳也知我怎么去的,我的样子,实在不能看,若再被妳瞧见了,我怕会吓到妳,而且,会招难啊……”
七婆大概被我吓坏了,忙說:“不看不看,姆妈不看,东官,妳陪我說說话就好,妳真乖,还真来看姆妈,不会有谁要为难妳吧?要不,妳还是快快回去,姆妈给妳烧纸钱,烧好多好多纸钱,妳从小鬼到鬼差,全部打点一遍,不要舍不得,我明天就给妳烧……”
“姆妈,不用了。”我又好气又好笑,忙說:“我很好,在下面,也没有受欺负。只是很记挂妳,对不住,我原說要给妳养老送终,是我食言了。妳原谅东官好不好,我,我一个人撑着林氏,太难了。我没用,又很累,只好先当了逃兵,留姆妈一个人在这里,东官真是不孝。”
七婆大声啜泣起来,哭着說:“我知道妳很累,妳本来就不喜欢当家,我不怪妳。妳好乖,一直都好乖,是姓夏那个混蛋不好,姆妈没用,老了,没法替妳报仇,想保下妳种的花花草草,无奈何还得住在仇人的房子里,都是姆妈不好……”
我心下恻然,知道老人家留在这里,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愤怒和敌意。只是不知道,夏兆柏这样的人,怎会留一个又固执又恨他的老人在身边给自己添堵。我想了想,还是怕七婆吃亏,便說:“姆妈,我以后都不能见妳了,妳记得,妳好东官在下面就好。我不是给妳留了钱吗?您还是回台湾养老,别去惹夏兆柏生气,我不想妳吃亏。商场如战场,是东官没用,也不能单单怪人家心狠手辣,而且,我死于非命,也是冥冥之中的定数,跟夏兆柏无关。姆妈,妳还是回台湾吧,不然我心里头不安乐,死了都不眼闭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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